※‧4 不在,不再。
我想經由觸摸去感受她的存在,
但我每次伸出手,手指總會穿過她的臉,
她依然瞇著眼睛微笑,
她依然跟我聊著天南地北的許多事。
我依然能聽見她的聲音,但她就是透明的。
我觸摸不著。
是的,她已經不在了。
前年的跨年夜,我在趕工作,一個該死的客戶不停地搞壞他的機器,不知道為什麼機器到這個客戶手上就是會壞掉,我猜想他應該是一邊罵髒話一邊打電話給他公司裡的工程師,但工程師沒辦法搞定,於是打電話給廠商值班人員,值班人員也沒辦法搞定,所以打電話給手機班的工程師。
幹!這個手機班的工程師就是正在休假的我!我接到電話當時,正在某間汽車旅館的浴缸裡泡澡,抽著同事去南美洲玩帶回來的雪茄,看著超大的電視螢幕正在播放著梅爾吉柏遜的《Brave heart》,一整個輕鬆愜意,好不舒暢。
我喜歡台灣的汽車旅館如此的蓬勃發展,因為花點錢就可以泡個舒服的澡,還有很大螢幕的電視可以看,很大的床可以滾,裝潢優美氣氛佳,燈光柔和情趣足。如果你帶女伴去的話,還可以享受兩個人的甜蜜世界。但如果你帶的女伴是情婦或別人的老婆之類的,那我想你不只會用到大電視、大床、大浴缸,還要準備付一大筆錢。
本來這天晚上跟雅芬說好要一起跨年的。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夜,她說要給我一些驚喜,還說她已經訂好了君悅酒店的房間,『我訂的房間可以看到101,我們可以坐在房間裡,看著101的煙火秀,然後倒杯伯明罕的莊園紅酒,在那一幕幕炫爛紛彩之下,跟二零零六年說再見。』在電話裡,她興奮的說。
我接到她這通電話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半,因為被人擾了清夢所以我有些生氣,但我還是輕聲細語地告訴她「妳可以在天亮後或是到公司見到我之後再告訴我這些,妳的樓層跟我的樓層只有五樓的距離,妳可以走到妳那一樓的電梯前面,然後按一下up,進電梯之後再按十八樓,到了之後走出電梯,然後直走到底再一個左轉跟一個右轉,妳就可以在我的位置上找到我。」
或許她聽出我的語氣有一點點地生氣,『吵到你了我知道啦,可是,我迫不及待想跟你說我好不容易訂到君悅酒店的消息嘛。』她說。
「喔!我迫不及待想跟周公把最後一盤棋下完嘛。」我說。
『好嘛…對不起啦。』她開始發出撒嬌的語氣,『你別生氣,我不吵你了,你繼續睡,我要掛電話囉。』她說。
「妳為什麼現在還醒著?」
『因為我在想你啊。』她說。
但雅芬所安排的這一切,都被那個白癡客戶搞砸了。那天下午四點,我接到雅芬的電話,她說她已經到君悅Check in了,問我什麼時候會到?那時我人在土城,客戶的廠子裡。她的問題讓我想了很久,「妳幫我到行天宮博杯問問,神明說幾點到我就幾點到。」我說。
『我知道你被call了,如果真的做不完,你要不要告訴客戶改天再去?』她說。
「我也想,但是當我看見他現在一付想殺掉我的眼神,我覺得我還是把他搞定再說。」
『那我要去哪呢?』
「君悅旁邊一堆什麼A8、A9、A2000、A50000的新光三越不是嗎?」
『是啊。』
「妳去那邊A一些東西吧,我盡快搞定。」說完我就掛電話了。
然後不知道到底是誰把時間撥快了,一晃眼已經接近晚上九點,我還在客戶的工廠裡,為了他那台已經被他搞到設定全部都跑掉,只剩下開機運轉功能還正常的機器在努力著。最幹的是他媽的我晚餐還沒吃,他們給了我一杯梅子綠茶就要我自生自滅了。
但是沒辦法,科技業就是這樣。你把機器賣給客戶,客戶搞不定就把我們叫去,他們嘴巴裡會一直嫌機器不好機器差,當你幫他搞定之後他又會說其實機器不錯用,只是操作有點麻煩,設定有點多而已。幹!這不是廢話嗎?不然你覺得高科技的東西是會多簡單?要是很簡單那我們賺屁啊?
其實我最幹的是當我發現所有的設定都跟當初我們交機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你問他:「怎麼會變這樣?」他一副無辜的臉回答你:「我不知道為什麼耶,你們的機器很莫名其妙。」這時你心裡除了三字經之外,不會有其他的對白。
不過就算客戶再怎麼裝無辜,我們也沒辦法對著客戶說:「幹你娘的你是腦袋進水嗎?程式亂成這樣是要我們怎麼修?」我們只能很有禮貌的說:「嗯,我盡力試試看。」但其實心裡很想當場做一顆炸彈埋在他的機器下面,然後告訴他說:「你的機器已經再也不能使用了,因為你不小心啟動了它的自爆裝置,請快點跟我離開這個地方,再兩分鐘之後機器就會爆炸了。」
當然,這是開玩笑的,即使我真的很想做顆炸彈,我要炸的也不是機器,而是他的腦袋。
約莫九點多我接到雅芬的電話,她說她已經把信義區的新光三越都走到翻過來了,還被A了一萬多塊錢,問我幾點要到君悅?我問她買了什麼,她說一雙鞋子跟一件衣服。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新光三越要取名A○、A○館了,果然很會A!
「一雙鞋子加一件衣服要一萬多塊?妳是要買給媽祖穿嗎?」我說。
『因為好看嘛。』她說。
然後我告訴她,我事情還沒做完,甚至可能會趕不上煙火。
『跨年活動已經開始了,很多歌星都一個個上台唱歌。現在信義區已經人山人海了。』她說。
「嗯,可想而知。」我一邊修機器,一邊歪著頭用臉跟肩膀夾著手機說。
『你繼續加油,親愛的。我會在君悅等你,希望你趕得上。』
「好,」電話這頭的我點點頭,「我盡力。」我說。
但是事與願違,當我看見手錶上的時間是十一點三十分,而我人卻還在土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來不及了。
雅芬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知道我已經來不及趕到了,所以在時間接近倒數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要我聽聽電視裡慶祝的聲音,要我聽聽煙火引爆的聲音,要我聽聽她倒數的聲音。
『5…4…3…2…1…Happy new year!』我想我必須誠實地說,當雅芬一秒一秒地在倒數的時候,電話這一頭的我摀著嘴巴,早就已經哭得不能自己。因為一九九九年的跨年,是我倒數給紛飛聽的。那時電話那頭的她,也是哭到不能自己。
不管是紛飛還是雅芬,我跟她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夜,都是在電話裡。唯一不同的是,雅芬是在君悅酒店裡,看著101的煙火對我說Happy new year。而紛飛是在醫院裡,偷偷撐著助走器,站在走廊盡頭的公共電話旁邊,對我說新年快樂。
當我到了君悅酒店,已經是凌晨兩點。雅芬請櫃抬保留了一張房卡給我,不然我可能得睡在外面市政府前面的公園。
當我慢慢地,輕輕地把開沉重的房門,雅芬已經在床上睡著了,她在我床頭櫃放了一杯紅酒,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的新年願望是,明年跨年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
我躺到床上,伸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和頭髮,她在我抱住她親吻著她的臉頰時醒了過來,『恭喜你下班了。』她說。
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或許美麗,也或許感傷,對吧?
紛飛在我就要退伍的兩個月前去世,二零零三年的春末。
我記得她走的那一天,灰雲漫漫,陰雨連綿,夏日將至,細雨紛飛。
*夏日將至,細雨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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